北京翰林院,專欄「勸業場」丨早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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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02
在北京城市中軸線的西側,有一條街道,遍布經營文獻典籍、書法字畫、碑帖尺牘、文房四寶、古玩玉器、古舊書刊的店鋪,文化氛圍濃郁,成為這座城市文化的典型代表。這就是聞名中外的琉璃廠。
對顧客以“年兄”相稱上世紀90 年代,美國沃爾瑪進入我國的前后,“顧客是上帝”,“第一條、顧客永遠是對的;第二條、顧客如果有錯誤,請參看第一條”,“誰是第一, 顧客”等一連串的沃爾瑪口號,也隨之傳來,并成為當時最時髦的流行語。
20 年過去了,現今很難再聽到這些口號了。網絡中還有人提出異議,認為“‘顧客就是上帝’短語中的‘上帝’一詞, 在漢語中其實并沒有特別對應的翻譯。通常西方并不會用‘上帝’(god)這個詞來表示對顧客的尊重,往往代之以‘顧客優先’(customer first)或者‘顧客總是對的’(The customer is always right)等”。
但北京琉璃廠對顧客稱“書友”“年兄”的傳統,卻是歷經200 余年流傳至今。
民國時期來熏閣手寫發票當年琉璃廠博古齋的祝錫之先生接待顧客,“從不向客人點頭哈腰,見到比他年長的人,挺胸抱拳口稱‘仁兄’ 或‘先生’;送客不出門,站在門檻里邊一抱拳說聲‘再會’。公卿大夫、文人學者來到博古齋,他都這樣迎送接待。他不稱呼清廷官員為‘老爺’或‘大人’。對翰林院、國子監的文官,年長者他稱‘夫子’,年紀和他上下差不多的稱‘先生’。一些官員同他見面時, 抱拳拱手稱他‘年兄’。”(《文物話春秋》,陳重遠著,北京出版社,1996 年10 月第1 版,第51— 52 頁)。
葉祖孚先生《北京琉璃廠》書中說到,“當時,官員們來到古玩鋪, 見了店主就拱手作揖,稱呼店主為‘年兄’。這種習慣一直沿襲到北京解放以后。50 年代陳伯達來到琉璃廠,見了店主也是拱手稱‘年兄’。可見,當時官員和琉璃廠店主之間都是保持著一種朋友的關系。”(《北京琉璃廠》,葉祖孚著,北京燕山出版社,1997 年12 月第1 版,第67 頁)
為什么會有這樣別致的“ 稱呼”? 這種稱謂,很可能始自清初。
相傳最初有個江西舉子到北京參加會試落第,他不像王致和那樣在延壽寺一帶賣豆腐,而是在琉璃廠撰寫試帖詩,刻版出售,借此謀生。后來,一些同鄉也按照他的路子在琉璃廠售賣古舊書籍等等, 漸漸地形成了琉璃廠最早的“江西幫”。這就是《琉璃廠小志》中所說到的“琉璃廠書肆,自清乾嘉以來,多系江西人經營”的由來。后來,至清末科舉廢除,這個江西幫也無形中渙散了。代之而起的是以河北省南宮冀縣等處人為多的“河北幫”。他們“彼此引薦子侄,歲由鄉間入城謀生者也。古董字畫業, 則以北直深縣人為最多云”。(《琉璃廠小志》,孫殿起輯,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年9 月第1 版,第48 頁)
從這個史料看,琉璃廠的書業, 自清乾隆、嘉慶時起,就多是江西人經營。相傳最初就是某人科考不第,就在琉璃廠開書鋪謀生?!昂髞碚咭酝l關系,亦多仿此而行, 遂成一集團”。雖然講的是琉璃廠“江西人”集團的形成,但我們從中能看到,乾嘉年間便有“落第舉子”北漂創業了。他們與同仁相見, 可能就以“年兄”相尊稱。這稱呼, 傳至20 世紀50 年代,歷180 年而不替。
由此可見,為了謀生,那些落第的,或久試不第而流落京城的書生學子,多半會操持起各種力所能及的行當。除了王致和開了醬菜園, 賣起了臭豆腐外,也有人做書籍、古玩、字畫及紙筆硯墨等生意。在店鋪里,學人相見,對年長的稱為“夫子”,與同科或后來的舉子相互稱“年兄”,便是順理成章的事了。由此,也發展出京城書業古玩業等店鋪中,顧客與店主之間的一種特殊關系。
來熏閣與顧客的“生死之交”琉璃廠中國書店旗下有家老店叫“來熏閣”。來熏閣在上世紀50 年代,與邃雅齋、富晉書社曾經是老琉璃廠著名的三大舊書店;其掌門人陳濟川,被稱為“舊書業領軍者”。所以,公私合營后,中國書店一直保留著來熏閣的字號和經營傳統。
據記載,清朝咸豐年間,就有了來熏閣,是河北南宮縣人陳連彬( 字質卿) 的祖伯叔開設,最初是收 售古琴,叫“來熏閣琴室”。光緒年間因經營不善,生意虧損而典租他人。一直到民國元年,才被陳連彬籌資贖回,改為經營古籍。為不忘祖輩創業的艱辛,并時時提醒自己吸取“家業典租”的教訓,因此店名稱“來熏閣琴書處”。
陳質卿的侄子陳杭,字濟川, 民國初年來北京,在隆福寺文奎堂舊書鋪學徒,師從店主王云瑞。王云瑞學問好,還與學界文化界有廣泛的交往,甚至和日本、朝鮮的學者來往密切。陳先生23 歲那年, 被叔叔陳質卿邀到來熏閣。三五年間,就把店鋪打理得井井有條、生氣盎然。1931 年,他叔叔把來熏閣交給陳濟川先生,讓他執掌店鋪。這年,陳先生29 歲。
老北京舊書攤陳先生和師傅王云瑞一樣,結交了一大批國內外著名學者,如魯迅、錢玄同、劉半農、胡適、鄭振鐸、陳垣、沈尹默、馬衡、胡厚宣、魏建功、老舍、向達、陳夢家、吳曉鈴等,還有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服部宇之吉、長澤規矩也等。來熏閣不但是這些學界名家淘書之所,還成了他們談書論學的雅集之地。甚至,有些人與陳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甚至生死之交。
抗戰期間, 鄭振鐸先生在上海被日本侵略者通緝,處境危險, 陳濟川先生把鄭先生接到來熏閣上海分店藏起來。鄭先生以來熏閣為聚會點,與一些進步人士碰面。在鄭振鐸先生對中國民俗文化的課題研究中,陳先生為他搜集了包括戲曲、小說、彈詞等多方面的書刊資料。
現在的很多年輕人可能并不熟悉鄭振鐸先生(1898—1958 年)。他是我國現代杰出的愛國主義者和社會活動家,又是著名作家、詩人、學者、文學評論家、文學史家、翻譯家、藝術史家,也是國內外聞名的收藏家、訓詁家。鄭先生1919 年參加“五四運動”并開始發表作品,1920 年與沈雁冰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,創辦《文學周刊》與《小說月報》,曾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,《小說月報》主編,上海大學教師,《公理日報》主編。1927 年旅居英、法,回國后歷任北京燕京大學、清華大學、上海暨南大學教授,《世界文庫》主編。1937 年參加文化界救亡協會,與胡愈之等人組織復社,出版《魯迅全集》,主編《民主周刊》。新中國成立后,他曾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長、民間文學研究室副主任、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、文化部副部長等職,是新中國創建的第一個文學研究專業機構——中國文學研究所第一任所長,1955 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(院士)。1958 年10 月17 日率領中國文化代表團出國訪問途中,因飛機失事遇難殉職。
琉璃廠中國書店當時,陳濟川先生除了在上海想方設法幫助抗日人士外,還通過與謝國禎教授的關系,把一批敵偽禁運的圖書秘密運往解放區。
撤退到四川的胡厚宣教授缺乏研究資料,寫信給陳先生,請他幫助。當時日本侵略軍不準郵寄整本的書籍刊物,陳先生就把一些重要的考古書刊拆成散頁,分多次陸續寄給大后方的胡教授??箲饎倮?,胡教授專門赴琉璃廠來熏閣, 面謝陳先生,并付書款和郵費,陳笑而婉拒,說這是分內事。后來, 他還為胡厚宣先生等考古學家出版了《戰后平津新獲甲骨集》《戰后南北所見甲骨錄》等多種印數很少的專著。胡先生說:“來熏閣書店陳濟川先生的深情厚誼,我終身難忘。”
陳先生與北京大學已故著名教授魏建功的友誼更是感人。
魏建功教授抗戰前留學朝鮮, 他與夫人的信件往來,都由來熏閣收轉??箲饎倮螅合壬欢热闻_灣大學中文系主任,帶領教授和學生40 余人從重慶赴臺灣,途經上海時,以來熏閣上海分店為中轉站。魏夫人率子女赴臺,路過上海時受困,來熏閣及時送去面粉、豬肉和錢。1980 年魏先生臨終時叮囑子女:“你們不能忘了來熏閣的朋友和陳先生一家。他們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,給了我們很大幫助。” (《百年琉璃廠》,胡金兆著,當代中國出版社,2006 年8 月第1 版, 第29 ~ 33 頁)
來熏閣與顧客的關系是“ 書友”,是“以書會友”。這讓人想起日本學人吉川幸次郎《來熏閣琴書店——琉璃廠雜記》中的一段話。吉川先生曾經于1928 年4 月到1931 年2 月間在北平留學,他是來熏閣的???。在文章中他寫道:
一跨入房間的門,(陳先生) 就說:
“先生好!”
照例是灰色的長袍,北魏佛像那樣的容顏。
我也立即站起來回禮道:
“陳先生好!”
沒有敬語的中國做法。中國商人一般不使用卑微的語言。特別是學者和書店之間,是對等的關系, 彼此文雅而交。
人一走,茶不涼“壘起七星灶,銅壺煮三江。擺開八仙桌,招待十六方。來的都是客,全憑嘴一張。相逢開口笑, 過后不思量。人一走,茶就涼。有什么周詳不周詳”,這是現代京劇樣板戲《沙家浜》“智斗”中阿慶嫂的唱段。其中,“相逢開口笑, 過后不思量”“人一走,茶就涼” 唱出了生意場所謂的“常態”。
中國書店老顧問郭紀森和著名歷史學家洪業(字煨蓮)兩位先生之間,卻是“人一走,茶不涼”。
傳書香更傳記憶十幾年前,我曾拜訪中國書店的老專家郭紀森先生,他給我講了自己與洪先生的故事。
郭先生說,有一年在廠甸的書攤上,他與洪教授結識,從那時起, 他開始給洪先生送書。通過洪先生, 還結識了如鄧之誠、容庚、齊思和、翁獨健、侯仁之等著名學者。日偽時期,洪先生被抓進日本憲兵隊, 郭先生曾將洪教授家的藏書運護起來。洪先生被監視居住期間,郭紀森借送書,進出洪家,還為洪先生帶口信給時在天津的侯仁之先生。
1946 年洪先生去美國哈佛大學講學,全家同行,說一年即回, 臨行前還委托郭先生代買《明實錄》《正續玄覽堂叢書》等十幾種。沒想到他一去未歸,郭先生一直保存著這些古籍。直到1972 年中美恢復了關系,洪先生專門派學生看望郭先生,這才得知代買的書籍一直完好保存,洪先生為此十分高興。不久,洪先生又托侯仁之先生的夫人從美國帶來委托書,把他在北京的一處房產贈送給郭先生。我插話問郭先生,“您現在住的是……” 他說,當天就把房子上交中國書店了。老先生說自己只是個賣書的, 房子非本分所得,情意領了就是了。
那年拜訪郭紀森先生時, 他81 歲,手邊還有個藍包袱皮,是他給顧客送書時用的。他說,這一輩子就沒離開過這包袱皮,給無數的學者尋找資料購置書籍,教授們都說,要是在高等學府,郭老就是個高級資料員了,那可也是教授級的職稱了。他淡淡地一笑,輕輕地對我說:“我就是個賣書的……”
文丨袁家方【北京紀事公號:beijingjishi 歡迎搜索+關注】發表評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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